我在西安儿童医院进修期间见到的那些装病的学生

我是西安一个市级医院的儿科医生，今年被单位派到西安市儿童医院进修学习。众所周知，儿童医院作为区域医疗中心，是咱西北五省，包括山西、河南等临近省份家长给娃看疑难杂症的首选医院。

在进修期间，我确实见到了很多我们单位少见的急、危、重症患儿，但同时，也见到了不少“装病”的孩子，这些孩子大多都是学龄期儿童（小学、初中居多，偶尔也有幼儿园的），他们有着“严重的症状”或者漫长的“病程”，往往辗转过数家医院，住院没几天症状就消失，回家后不久症状又出现，做过很多的检查和治疗，但是效果不好——孩子还是没法去上学或者正常的生活。

于是紧张又焦虑的家长带娃前来儿童医院看病，希望能找到病因，解决娃的问题。来了以后进一步做了检查，但所有的检查报告都正常，进了医院没有给任何治疗症状就消失了，最后拿着一个写着“童年情绪障碍？”的诊断证明回了家，有的家长到这儿大概也就明白娃的问题到底出在哪了，而有的家长坚决不相信娃的病是装出来的，接着准备往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就医，势必要给娃找到病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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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手的第一个装病的患者是从榆林来的十来岁的女娃，当时我刚去报到不久。

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周二早上，大家还没查完房，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就等在护士站旁边，右手拉着行李箱，左手提着一个当地某医院装CT胶片的塑料袋，操着一口陕北方言，催促着护士给他办理住院手续：“护士，能不能给我家娃娃赶紧办上，间断烧了快一个月了，啥检查都好着呢，但是一烧就是40度往上！”

听见这一句，带我学习的本院医生小声给我说：“今天轮咱们第一个收病人，你一会儿问病史时不要忘了问孩子发烧的时候身体皮肤摸着烫不烫，晚上睡着以后烧过没有，休息日的时候烧不烧，大孩子需要警惕伪装热......”。

我当时并没有太把这个“先入为主”的考虑当回事，毕竟烧的这么高，病程又这么长，我觉得应该是有啥问题还没有被发现。为了“拿下”这样一个“复杂病例”，我用了快半个小时的时间，仔细问了病史，并做了细致的查体，再把她院外的所有检查结果都捋了一遍，综合考虑的初步结论确实是——装出来的发烧。

■ 《急诊室故事》剧照

这个小姑娘平常是奶奶在家里照看，将近1个月前的一个星期日晚上开始发烧，最高烧到40多度，发烧的时候自觉头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症状，摸着不烫但一量温度计却近乎爆表，烧的时候都在早上或者下午，睡着了不烧，在当地诊所打了几天针烧退了，到了周日晚上娃又烧了，又去这个诊所打针，打了几天不烧了，周一去学校上了半天课，到了下午又发烧了，老师打电话让把娃接回去好好查一下。这一次她奶扛不住了，怕孩子出个好歹担不起责任，于是把在成都打工的娃她爸叫了回来。

“我回来带娃娃去了我们市上的医院，没检查出来啥问题，好在治疗以后倒是不烧了，没想到前天晚上（周日）娃又开始发烧了，她以前从来没得过大病，这次把人吓死嘞”，孩子的父亲给我磕磕绊绊的讲着孩子的大概病情。至于我问到的那些具体情况，比如几个小时烧一次，最高烧到多少度，打的什么针等等信息，他一概回答不上来。“我们这个娃娃我平常管的少，他妈不在了，平常都是他奶奶在管，具体的情况我一会儿打电话问问我妈”，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个小姑娘一直垂着的头更加往下低了一些。

谈话的时候，我跟这位父亲提到了孩子可能是装病，他矢口否认：“这不可能，她很乖，不可能骗人”。为了给家属一个接受的过程，同时在得出最后结论前也需要给自己留有余地，我没有再多说其他，告诉他等进一步检查了以后再说。

后来的事情发展大家大概也能猜到，我们进一步给这个女娃做了详细检查，仍然没有任何的异常，入院以后什么治疗都没给，体温却一直正常，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确定这个孩子没有躯体上的问题了。

上级医生查房通知他们明天出院，私下却叮嘱我说，如果这个娃今天再烧起来了，一定叫到办公室来盯着她量体温。丰富的临床经验使她的嘴仿佛开过光，当天下午这个娃就再次“发烧”——他爸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娃又烧到39度了。遵循指示，我立马让他把孩子带到了办公室，停下了手里的活盯着她测体温。量了大概3分钟，女娃说她想上厕所，我没答应，5分钟到了，我让她取出温度计，刻度停在了36.5摄氏度！

我没说什么，让孩子回病房上厕所，留下了他父亲。“我以前没有想过娃会在这个问题上骗人。”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 《小偷家族》剧照

由于以前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把上级医生叫了过来。她告诉孩子的父亲可以回家了，出院后不要责怪孩子，和她好好谈谈心，了解一下她在学校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要是沟通无果，建议去进行心理咨询。

家长走后，上级医生给我说起了以前她见过的类似的孩子。“这种大多是农村地区的留守儿童，或者单亲家庭，在学校里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甚至有的被长期霸凌，亲人大多缺乏对他们情绪的关注。为了逃避学校里一些不想面对的事，有些娃就装病，可能一开始只是侥幸试一下，后来尝到了‘甜头’或者害怕被家人发现，就一直装下去。”我听罢，茅塞顿开。

正在我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时候，她卖了个关子说到：“还有很多其他原因的，其他症状的，你慢慢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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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确实逐渐的见到了她说的那些“其他原因和其他症状”。

我发现，城市里的孩子装病的原因大多和上边那个娃不一样。大一点的孩子，大多每逢考试前“生病”，他们的家长通常都非常焦虑、有一定的文化，能仔细的回忆起来生病的每一个细节，对每一张化验单的临床意义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追问孩子的学习成绩和在学校的表现，要么是学习很好，要么是成绩不好、调皮捣蛋。装的症状也更花哨，除了假发烧，常见的还有腹痛、头痛、头晕、咳嗽，还有一些少见的、可怕的症状——例如装吐血的（有一个孩子偷偷用红墨汁洒在马桶里，出来告诉父母她吐血了，紧张的父母带着她直奔急诊科就诊.....）。而小一点的孩子，比如上幼儿园中班、大班的娃（这种相对少一些），他们多是家里的老大，或者父母是忙碌的双职工，为了引起家人的关注，他们就装生病，但是由于年龄小，一般不会装发热或者更有难度的症状，最常见的就是装肚子疼或者咳嗽，在医生查房的时候故意咳地哐哐响，一看动画片咳嗽就消失，睡着了更是一声都不咳。

诸如此类，我越留心，越能发现更多的原因和更多装病的小孩。

■ 《小舍得》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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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又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医院里又多了一些焦虑的家长身影，带着孩子从头到尾检查了个遍，医生都说身体上没啥大问题，他们大多数在心里抱怨着儿童医院的医生水平也不过如此，但是很少有人能听进去医生说的——你回去跟娃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