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青少年手机沉迷的三种类型及其生成

儿童青少年手机沉迷的三种类型及其生成

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儿童青少年手机沉迷问题引发了公众及政府相关部门的关注与重视。2021年7月以来，笔者在全国多地调研亦持续关注了这一问题，撰写了多篇文章。2024年7月，笔者及笔者所在团队成员赴贵州省铜仁市某乡镇开展了为期二十天的驻村调研，访谈了若干学生及家长，结合此前的调研、思考与写作，进一步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与分析。

近几年的调研发现，儿童青少年手机沉迷大体存在三种类型：第一，时间上的高度投入。具体表现为在游戏、直播、短视频等网络娱乐、社交平台花费大量时间，甚至于虚拟世界成为儿童青少年主要的娱乐场所。虚拟世界的“有趣”固然是造成儿童青少年手机沉迷的重要原因，但在全国多地的持续调研发现，受城镇化及少子化等因素的影响，在现实世界中，儿童青少年缺少同辈群体娱乐社交是将他们推向虚拟世界的主要原因。在湘西、贵州等地调研发现，由于当地乡土社会生育率仍普遍较高（一般在2-3个左右）且当地家庭城镇化意愿及能力普遍较低，因而乡土社会结构仍比较完整，儿童青少年在乡土社会中有较多玩伴，能够在乡土社会中开展丰富多彩的娱乐社交活动。因此，相比于其他地区，湘西、贵州铜仁这些地区儿童青少年手机沉迷问题明显较轻。在贵州铜仁调研发现，一些当地儿童主要的娱乐活动是与同辈群体在村社公共空间玩各类游戏，在家里用网络电视刷短视频时也会叫上几位好朋友一起看。

因此，一个基本的认识是，对于许多儿童青少年而言，虽然他们在手机使用上投入大量的时间，有明显“手机沉迷”的特征，但这种“手机沉迷”更多地表现为用手机来进行社交娱乐活动，打发无聊的时间，满足这个年龄阶段所必需的娱乐社交需求。这种手机沉迷源于现实世界社交娱乐活动的匮乏，因此也相对较容易干预，例如，家长有意识地增加家庭共同活动时间、带领或引导子女参与村社及同辈群体娱乐社交活动。此外，村社集体、乡村学校及其他各类群团、志愿组织若能利用公共空间开展各类趣味学习活动，也能够吸引绝大多儿童青少年前来参加，从而避免过度沉迷手机。特别是对于年龄较小的儿童来说，现实世界丰富多彩的社交娱乐活动往往更具吸引力，将他们拉出虚拟世界更加容易。不过，若针对此种“手机沉迷”，只有“堵”而没有“疏”，往往只会造成儿童青少年对家长及老师管教的反感乃至反抗。当现实世界难以满足儿童青少年的娱乐社交需求时，他们还是会虚拟世界来寻求需求满足。

在现实世界之“压力”与“无聊”以及虚拟世界之“轻松”与“丰富”的双重作用下，一些儿童青少年长时间沉溺于虚拟世界，久而久之会衍生出第二种“手机沉迷”问题，即他们的认知和价值观会在一定程度上纷繁复杂的互联网世界的影响，未加过滤的信息久而久之会影响部分小孩对真实世界的认知与价值观念。调研访谈中，一位五年级小女孩关于“大学生”的认知是个颇为典型的案例。在这位小女孩看来，网络上的大学生很“恐怖”：生活和小朋友一样，三更半夜打游戏，在游戏里抢小学生的东西，打游戏打不过小学生就开始乱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该小女孩每天都花大量时间在快手上看年轻人组成的直播团队的PK打榜，对每个直播团队主要成员的特征“如数家珍”，认为他们都很真实。

在认知受到虚拟良莠不齐的虚拟世界、纷繁复杂的信息的影响基础上，一些儿童青少年的价值观也会受到影响。特别是一些儿童青少年在现实世界中因学习压力过大，社会交往受限，亲子关系紧张，在生活中找不到价值感与意义感，生成读书无望乃至生活无望感；一些学生则因成绩较差，从学习中感受不到乐趣与意义感。在这些情况下，虚拟世界能够满足这些儿童的娱乐、社交、情感与价值需求。这些儿童青少年在深度游戏沉迷基础上拓展其他虚拟世界社交娱乐方式。特别是围绕在游戏中的段位与技术，一些青少年形成了另一套在线上线下通用的衡量个人能力的评价体系，在这一评价体系下，他们处于中心位置。在多数情况下，虽然这种手机沉迷会重塑青少年对个人能力的评价体系，但往往并不会没有动摇他们对主流价值体系的认同。

不过，当一些儿童青少年的价值与意义需求深度嵌入于虚拟世界时，若家长在学业上对他们持续施以高压、对他们的社会交往进行限制以及手机使用进行管控，往往适得其反，导致亲子关系紧张，儿童青少年更加想要遁入虚拟网络世界，进一步产生自我放纵乃至自我放弃心态。一旦青少年陷入到此种手机沉迷境况之中，来自家庭与学校的手机管理往往只会造成师生、亲子关系更加紧张，手机管理效果有限甚至会发生激烈冲突乃至悲剧性事件。在调研中我们也多次从学校老师口中听到一些儿童青少年因学校老师、家长没收其手机，一时冲动跳楼致伤致残致死的悲剧事件。此外，少部分青少年在现实中因手机沉迷陷入学业成绩不佳、社交疏离、亲子关系紧张等问题之中，同时，在互联网世界又受到不良价值观的影响，这会导致他们对自我与社会产生认知扭曲问题，价值观出现偏差。

在上述两类“由浅入深”的手机沉迷问题之外，在全国多地调研发现，还有一类儿童青少年手机沉迷问题对其自身成长发展及其家庭的负面影响更大，干预起来也更为棘手。调研发现，一些儿童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受成长经历、个人性格特征、社交关系情况等复杂因素的影响，深度进入虚拟世界的一些小众社群，在小众社群中发展深度社交，渴望获得情感与需求的满足。一些儿童青少年在虚拟世界形成极度圈层化的社交，其价值观深受各类互联网社群的影响。在圈层化社交中，他们很容易受互联网极化的价值观念的影响，将现实世界的种种遭遇特别是负面经历与一些偏激的观念、宏大的话语相接轨，在获得情感共鸣的同时也在不断生产着负面情绪与偏激的观念，形成高敏感性人格与较为一元化乃至偏激的价值观念。

特别是，一些青少年之所以深度进入社交媒体中的小众社群，往往是因为他们在现实中的亲子关系、同辈群体关系不是特别好，或者他们不太擅长经营现实中复杂的同辈群体关系，或因为他们本身就有一些高敏感性人格特征，这些原因驱动着他们深度融入互联网小众社群，强化了他们对现实世界与社会关系的一些固有的认知偏见，导致他们价值观进一步极化，自我处于不稳定状态，角色认同亦出现危机，乃至于产生较为严重的心理问题。这又进一步导致他们与现实世界更加隔绝，难以处理现实世界中各类复杂的关系，更加依赖于、沉浸于虚拟世界之中，在虚拟世界小众社群中寻求情感需求满足与价值共鸣。相较于前两类手机沉迷问题还可通过校家社的回应来有效解决，出现此种手机沉迷问题的儿童青少年往往很难通过家长与老师的干预减轻其问题，相反，家长与老师的干预一般而言效果较为有限乃至于大多数情况下都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