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姐妹乐队,为流动女性和儿童歌唱20年
发布时间:2024-08-08 21:38 浏览量:13
2021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中国有3.76亿流动人口,作为这3.76亿分之一,段玉和她的姐妹有一个统一的模糊的称呼:打工妹。
起初不过是出于直觉,在迷宫般的地下室通道里,在逼仄的电梯里,在分不清的汽车零件和永不停止的流水线边,段玉觉得那些沉默的女工心里有自己的世界,她们的历史会不会和自己相似,以及最重要的,她想知道她们除了打工妹之外的名字,她们自己的名字。
她最早写的歌里,有首关于一个叫金凤的女孩,歌里反复吟唱“我有我自己的名字”。
2016年,她和另外两位女性组建了一支乐队。
截至目前,她已经为11家公益组织组织了30多场工作坊,写出了80多首歌,主题涵盖性别和教育平等、反对家暴和校园欺凌,残健共融、全面性教育等等。
后来,年岁渐长,当年的“打工妹”也步入中年。昔日的老友陆续离开北京,他们纷纷陷入养老和育儿的夹缝中。她难以找到既能赚钱又有时间照顾孩子的工作,八小时的稳定工作几乎是奢望。其他成员也在为了养家四处奔波,不得不放弃乐队的事。
但段玉依然在唱歌写歌,现实世界的问题依然困窘,像两条缠绕又无法相互作用的线。她的故事,是流动女性成长史的缩影,是她们对爱与痛的言说。在城市化此消彼长的浪潮里,也是关于一个女性的自我觉醒,对平等的向往,对既定命运的无奈与不服。
文|老衲
编辑|oi
01 我有我自己的名字
哎嘿依儿呀儿呦/哎唉嘿依儿呀儿呦/他们称呼我的名字/他们叫我打工妹/哎嘿依儿呀儿呦/哎唉嘿依儿呀儿呦/我有自己的名字/我有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金凤》19岁那年我第一次去北京,以前对北漂充满着幻想。结果坐车坐了半天,直接把我拉到了顺义。汽配城在一个特别偏僻的村,紧邻着国道,四下荒凉,我非常失落,原来天安门在那么远的地方,原来这就是北京吗?
我在辽宁海城长大,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我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我学的是学前教育,妈妈就觉得女孩做幼儿园老师挺好的,我就听她的安排。毕业以后心怀理想,想怎么也得做一个正儿八经的幼师。我们那属于小城市,基本没有正规的幼儿园,做的工作和我学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家里边有个亲戚在沈阳卖汽车配件,我就去他们家的店里打工。过了几个月,他们把我介绍到北京的汽配城。
目之所及都是汽车配件。上班就是每天去认这些零件,有人要买什么货,我就去找出来。在沈阳的时候,我经常出没的库房里也堆满了这些配件,到现在都记得它们的味道。到了顺义,我就和其他打工的人在村里合租。院子里加盖的简陋的客房,很小的房间里放两张单人床,晚上还有壁虎爬来爬去。刚来的的时候不敢出去,看不懂地图,不认识路,不敢坐公交车,就一直待在汽配城附近。店里有跟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平时会一起逛街,但不太亲近,总有一些话是没办法分享的。偌大的城市,其实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北京是北京,我是我。
有一天我无意中走进一家琴行,看中了一把吉他,要400块钱。当时我一个月的工资是400块钱,我就买下了它,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把吉他。
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搬家。
在北京的初中同学愿意给我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终于能离开汽配城,在东三旗村里边的幼儿园找了一份工,管吃管住,只是前两个月没有工资,后来又去天通苑的亲子园、望京的幼儿园。来北京的第一年,我辗转了四五个地方,才如愿做了一份自己不算讨厌的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就看吉他书,弹琴唱歌。
乐队和北京的流动儿童学校的孩子们同台演唱
2005年,有个朋友在报纸上看到“新工人艺术团”的报道,我只知道他们是打工的,也喜欢唱歌弹琴,会到处去演出。报道里有电话和地址,我就坐着公交车去了东坝。到了下半年,艺术团的成员说他们准备在皮村办一个打工子弟学校,问我要不要过去当个老师。
之前我总觉得好像这辈子就这样了,当一个幼儿老师,不过是一眼望到头的日子,知道有这样一群人以后,虽然还是在打工,但我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会观察身边的人,想表达自己生活的状态。每个周末和大家聚会,他们会鼓励我去写歌写作。
皮村的同心小学很简陋,桌椅板凳都很破旧,来村里上学的都是打工者的孩子。所以我写的第一首歌《小小的渴望》,就是关于流动儿童。一个人,一把吉他,给孩子们唱,他们学会以后,再唱给自己的父母听。
段玉和绿色蔷薇的流动儿童一起创作《带走时间的列车》
我身边的人,除了儿童,最多的就是女工。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女工”和“工人”这两个词有什么不同,只是感觉上不一样。我决定写一写身边姐妹的故事。金凤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工,《我的名字叫金凤》唱的是她在工厂的流水线上加班到深夜,后来去做美容,又去做服务员,无论做什么,人们永远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叫她打工妹。
有半年的时间,我住在地下室里。这里价格低廉,离市中心又近。下班回家,我会先走过一段长长的昏暗的走廊,两边是相似的房间门,那些门背后住着是电梯工和家政工,我们有一张床,一个柜子。
高楼林立的大厦下面是我和其他姐妹居住的地方,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我总在想自己的生活状态怎么这么窘迫,怎么这么糟糕,一样都是打工,人家那么光鲜亮丽,我们就跟蚂蚁似的,每天地下室进进出出,还得到处搬家。
《地下室》写的就是那段时间的感觉,后来我常常在梦里回到那间地下室。
“在弥漫着奇怪味道的迷宫里,眩晕的寻找着通向阳光的彼岸,生活是从衣服上滑落流水的滴答声,是从远方传来亲人的问候声,就这样迷迷糊糊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依然躲在潮湿的角落里打转,看见蓝蓝的天。”
在新工人剧场跳《挣脱枷锁》
《电梯姑娘》的主角是一个待在狭小拥挤空间里的女孩,身边高大的男人女人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青春就消失在这上上下下的锁链中,我看不见飞鸟也看不见天空,在分不清白天和夜晚的空间里,我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太阳,站在空空荡荡的电梯里。”
我总在想象这些沉默不语的女工的内心世界。
“我们也有着一样喜欢唱的那首歌我们也有着一样的苦恼一样的哀伤。”
当时写了几首歌,在工友之家的夜校跟大家一起唱,我想的是我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不太在意听者是怎么样的状态,我唱给地下室里的电梯女工还有金凤听,她们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开始困惑,唱出这些故事是给谁听,歌里的人依然是沉默的。
02 厨房里的江河湖海
哦,妈妈无论是什么样子/我们都接纳/不要期望太多/不要牺牲也不要伟大/妈妈,拿起你的拳击手套/可以武术也可以舞蹈/从家庭的包围中走出来/尝试未曾做过的事情---《不完美的妈妈》随着年纪增长,家里催婚了。我身边的女孩都逃不过25岁开始被催婚的命运。我在工友之家夜校认识了一个男生,他去了浙江打工,26岁那年,我离开北京去找他。
结婚两年以后就生孩子,我没想到生孩子会变成我人生那么大的转折点。
怀孕以后,我的工作基本上就停滞了,带孩子做家务,让我又回到了过去那种枯燥乏味的打工的状态里。我什么都不想做,常常很崩溃,出现抑郁的情绪。我就在寻找一个答案,为什么生了一个孩子,我无忧无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特别糟糕?
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一个深圳的社工机构“绿色蔷薇”,它们关注流动女性和儿童群体,参加活动的时候,绿色蔷薇发给我一本性别平等的手册,里面写“社会性别”“刻板印象”“性别暴力”,我翻着翻着,一下就找到答案了。
在那之前,我实际的生活里没有体验过性别的压迫,所以我没觉得这个问题和我有关。因为生孩子,我才感到不公平,为什么总是女性去承担。原来我面对的这些困扰都和社会性别有关,原来妈妈的身份也会禁锢我。虽然对女性主义理论一知半解,但我开始对这个议题感兴趣,我之前懵懵懂懂写的歌曲,那些打工妹的自白、流动儿童的心声,其实就是女性叙事的一部分,也可以是性别平等的宣言。
2016年打工春晚,段玉和朋友们一起表演消除性别暴力的歌曲《挣脱枷锁》
2016年4月,因为打工者艺术团和其他公益组织的关系,我认识了另外两个做音乐的女生马薇和熊颖。马薇拉小提琴,和我同岁,都是东北人,以前也是女工。我们组了个乐队,叫“九野”。
5月份的母亲节,我们去了北京的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她们关注来京务工的基层流动女性的现实困境还有精神世界,给女工们开戏剧课、写作课、摄影课、舞蹈课。
我们开始用集体创作的方式写歌。姐妹们是附近的家政工、月嫂、零时工,很多是跟着在丈夫来北京打工,为了照顾孩子,她们的时间被拆成碎片,很难上那种稳定的八小时工作制的班。刚好是母亲节,我们一起唱了一些关于妈妈的歌,又谈了谈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有姐妹说,她觉得自己的妈妈心中有江河湖海,但各种原因之下不能有所施展,一辈子被困在家庭中。有人说她从小看到妈妈受爸爸的家暴。有人说家里挂着一幅山水画,是自己和妈妈喜欢的地方,但是从未去过。有人说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做的菜都是有情绪的。
在场的人基本都生了孩子,自然而然就分享起自己做妈妈的体验。她们会说自己不太想当传统的妈妈的角色,想做一个新时代的妈妈,不能完全丢失自己。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变成了《不完美妈妈》的歌词:
“房间里的那幅山水画,是你想去的地方吗,沉默已久的连衣裙,她也向往着阳光,厨房里隐忍着江河湖海,你做的菜也是有情绪的,给自己放个假。背着行囊远行吧……哦,妈妈无论是什么样子,我们都接纳,不要期望太多。不要牺牲也不要伟大。”
段玉在木兰花开做音乐工作坊
集体创作的时候,大家都有一种同感,我们不只是为了一首歌而来,写歌其实是一种发泄方式。姐妹们生活当中有太多被压抑的东西,她们不知道怎么去表达,也不知道跟谁说。她有机会用歌声呐喊她的痛,能被有相同经历的人倾听。
也许问题解决不了,但说出来,就是被安抚。
后来我们一直用集体创作的方式,为各种边缘的、沉默的人群写歌,再由他们自己唱出来。比如同在北京的鸿雁社工服务中心,她们服务的主要人群是家政女工,倡导流动女性融入城市、平等发展。鸿雁有一个“百手撑家”的活动请我们去组织工作坊,很多家政姐妹都是凭这双劳动的手进入到城市雇主家庭,养活自己的家人,又照料了城市中的家庭,她们的声音理应得到尊重。
百手撑家活动中的家政工姐妹们
我先请大家坐成一圈,然后捏脚,与自我介绍一起进行。这是我从台湾的一个剧团团长那里学的,捏脚可以舒筋活血,通络热身,家政姐妹们总是站着干活,常常忽略自己的身体,这个环节也能让大家放松下来。然后我们唱了一会儿歌,分成几个小组讲述自己的故事。
《鸿雁妈妈》描述了家政工姐妹在两个“孩子”之间的爱意和伤感。她必须住在雇主家里,照顾陌生的孩子。生活所迫,为了能够创造更好的条件,很多姐妹被迫选择把孩子留在老家。给雇主孩子做饭时,她们常会想到自己的孩子在吃些什么?陪孩子玩耍时,会想到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在玩?夜深人静时会想孩子想得流眼泪。
“我是一个妈妈,我有两个娃娃,一个长在城市,霓虹闪闪车灯亮,一个生在家乡,星星点灯蛐蛐唱……我像一只鸿雁,飞越了南方北方,漂泊在人海茫茫。”
2017年,乐队在家政工艺术节演唱
03 面包与玫瑰
201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急匆匆来找我们。
他们想做一个“全面性教育”音乐工作坊。当时公开谈论性教育普及的声音,不像现在这样多。关于“我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答案从“垃圾堆捡来的”变成了“充话费送的”,很多家长依然是羞于启齿或者找不到合适科学的回答的状态,青少年因性教育缺失而遭遇到的困境,感染艾滋、意外早孕又常常发生。
《心生》这首带有很强的科普性质的,我们在rap唱段里放入了大段的基础生理知识。心生谐音心声、新生,全面的性教育是正视人的本性,会带来新的生命体验。
“如果早点知道,平等对话才是交往最大的前提,我不会容忍骚扰欺凌,让生命崩溃凋零。如果早点知道,亲密关系要,互相尊重彼此同意,我会创造安全安心的环境,充分享受恋爱的甜蜜。”
在2019年联合国日的活动上表演
还有一年三八妇女节,我们去了绿色蔷薇做了一场反家暴的音乐工作坊。在场的姐妹先写下一些关于家暴的场景,比如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了什么声音,如果可以制止,你会用什么方法,还有不光是身体性的,诸如言语羞辱、精神控制是不是存在。我们把对暴力的恐惧,以及女性出走的艰难写进《黑夜中的你》。
“外面的风好大,我听到酒瓶砸碎的声音,多想离开看到他在忏悔,对我从未有过 的温柔,会变好吧,孩子的哭泣,让我无法迈开脚步,外面的风好大。”
集体创作的过程
除此之外,我们还为残障朋友写了《世界有我们不同》,写了聚焦校园欺凌的《聚光破影》,流动儿童心声的《带走时间的列车》。
但回到我自己的生计。制作歌曲是没有资金支持的。我在网上发起过众筹,筹了几万块钱,紧紧巴巴做了一张专辑出来。
后来皮村变了很多,很多地方消失了,很多人走了。曾经找我们做工作坊的公益组织也活得不容易,有的在慢慢凋零。
我们一家搬到河北生活,孩子上小学要考虑学籍问题,爸爸工作,我在家照顾孩子,偶尔写点歌。我不是主动做全职妈妈的,我这个年龄面临的性别问题就是,接近40岁的人在小城市,真的很难找一份收入尚可又不那么忙的,能让中年人兼顾家庭的工作。
你去boss直聘搜出来,大众一点的是商场销售或者服务行业,基本是别人休息的时候要工作,要么是没有休息日,要么一天工作12小时,还有类似电商主播的工作,零散不稳定,主播一天要讲几个小时的话,可我还要唱歌,不能把嗓子给毁了。
拿到手的工资最多三四千块钱,把所有的时间搭上,换取这么微薄的收入,我的孩子没有人带,又做不了自己的事,我很犹豫,有一段时间还想要不要去当月嫂,接触那么多打工姐妹,我很清楚这份工背后的牺牲掉自我的生活状态。我想有一种坚持,不想放弃做音乐,所以失业的状态一直在持续。
段玉和绿色蔷薇、重D音在一起
这些年乐队的成员也有各自的生活变动。从3个人扩展到7个人,现在又变成我一个人。很多时候是境遇使然。
我们的提琴手马薇最开始加入乐队,参加活动,就受到了很大的家庭阻力。
她家人不是太愿意她出来,更主要的是,全家的经济重担也是压在她身上。为了补贴老人,以及给孩子更好的条件,她得教很多节小提琴课。前段时间她说自己身体不行了,如果自己倒下,那上上下下怎么办,日子怎么那么难。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得不围绕她的家庭,割舍掉自己想做的事。
九是里最大的阿拉伯数字,野是田野、狂野、不受拘束意思,九野就是非常非常野,是女性的独立精神与生命力的狂野呐喊。我们想为性别平等而歌,为流动女工而歌,为儿童权利而歌,在歌声里想象和构筑一个没有歧视、没有暴力的美好世界。
我的孩子渐渐长大,我想继续为下一代写歌。内心有一种声音,舍不得放弃想做的事。可是当年的“打工妹”到了中年,似乎没有太多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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