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融夜读丨她和她和她
发布时间:2025-03-09 20:29 浏览量:4
她和她和她
□王阳
林姨撩开病房的白帘子时,我正蹲在地上给母亲按摩腿。快十年没见了,林姨用苞米碴子味的乡音朝我妈说:“这是你家大学生?咋和你一点儿都不像呢?”
我都38岁了。我们村儿就是这样,只要你上了大学,你的称呼自动就变成了“大学生”。
“你闺女咋和你一点儿都不像呢?”这话我从小听到大。我妈瘦高,爱捯饬儿,即便在菜市场杀鱼都要烫着梨花卷;而我矮胖,裹着黑色羽绒服缩在陪护椅上,像只没发开的黑面团。我妈名字里带个“凤”字,性格上多少也沾上点“凤辣子”的风风火火,快人快语,大嗓门。她30多岁时就成了村儿里的媒人,“保媒拉纤儿”是个系统工程,她要先去探听女方口风,再参与双方会谈——谈彩礼、谈订婚、谈结婚细节……最终可能会收到一盒“黄果树”香烟作为几个月“舌战群儒”的酬劳。
我妈对子女的要求是“大大方方”“闯闯荡荡”的,而我一直因为不够“闯荡”而羞愧。某次我放假回家,她带我去外村参加婚礼。我抱着干饭的想法直奔饭桌,我妈的想法却要多得多得多。婚礼中场,新郎、新娘的朋友纷纷上台献唱。餐桌旁,我妈用胳膊肘一直怼我:“一点都不闯荡!你这个时候就应该上台拿起麦克风自我介绍,我是放假回来的大学生,我给大家唱一首……”
我坐在桌旁认真地脑补了这个画面:我用我并不美妙甚至偶尔走音的歌声吸引新郎和新娘用眼神相互询问:“这人是谁呀?”“我也不知道啊……”台下有人疑惑,有人出于礼貌鼓掌捧场,我妈则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孩子真勇敢啊,真闯荡啊……”
我妈倒腾过猪肉,她发现离我们村儿四个小时火车车程的哈城,那里猪肉价格居然比我家附近的早市便宜3、4块钱,于是她一天一个来回,一次50斤猪肉,赚差价。她还种过木耳、卖过服装。现在看来,她用了全部的努力才使得我家过上了基本温饱,偶尔能买蜡笔、买后背有雪人图案的红色棉衣的生活。但是妈妈当年却是这样说的:“谁能赶上我呀,一天去一次哈城!”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哈城,我妈也来哈城定居。一天,她骑自行车买菜回来后觉得腿疼,以为休息几天就会好,拖了一个月,终于疼得昼夜难眠。医生诊断是膝关节磨损,要静养,要不就做关节手术。
“做不做手术?”我问妈妈,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犹豫不定的神情。很快,她又复原了:“医生就会吓唬人,你哥当年黄疸型肝炎住院,我背着你楼上楼下跑了一整天,膝盖都没打颤。”
消毒水味劈开了我的记忆,90年代的绿皮火车载着她和五十斤冻猪肉在风雪中穿梭;做木耳菌时,她的双手被高锰酸钾水泡出一圈圈深深浅浅的紫色。脆弱的膝盖是她最先承受不住的器官。
我妈最终还是同意了做手术,老家邻居林姨赶来看她,病房里,两个人的谈话密不透风。林姨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大学生,你别忙了,我都看出来是个小手术了,你这是要把病房折腾出花儿?”
一瞬间,我突然看清楚了这场长达38年的模仿游戏:我不善言辞,却一直被朋友们评价为“操心命”;我厌恶妈妈的大嗓门,却在催孩子吃饭时不自觉提高音调;最深的冬夜,我们都在给家人掖被角时把暖水袋转向同一侧;我们都挺直腰板,奔走于“把日子越过越好”的这场人生大戏中。
那一瞬间,38岁的我和年轻的妈妈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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